◎建道神學院院長/梁家麟

編者案:本文係梁院長於「2017華神林道亮紀念講座—改教500年來:華人教會的過去、現在、未來」之講稿,內容精彩,值得您細細品味。

歷史的偶然性和真理的必然性

我們之間的主要差異,只能是在教義層面。唯有教義才是根本性的,是必然而不是偶然的。必然和偶然(necessary vs contingent)是重要的區分。偶發的事件,發生後就結束,不會再延續。但必然的卻有其穩定性和持續性。

談到歷史性的錯誤,更正教常常批評天主教道德敗壞,拜偶像,獨裁,貪污,致命的錯誤等,藉以烘托出宗教改革的正義性。我對這些說法是有若干保留的。我們讀教會歷史,便發現兩千年來,教會的敗壞總是存在的。只是程度上有多嚴重或多普遍而已。完全沒有敗壞,那是沒有的情況。所以光是批評他們歷史的錯誤不是件恰當的事。也有不少歷史學家指出,在宗教改革改革的過程中,人間的錯誤和罪惡同樣是嚴重的。政治上的角力、民族主義與地域主義、個人或家族的利益等。我們不能不正視一個事實,經濟動機也是造成宗教改革成功的重要元素。歷史學家常常用這些偶然性的因素:政治、經濟、社會的原因,來解說宗教改革的肇始和完成。若這些原因是造成宗教改革壓倒性的元素的話,那宗教改革的神性光環就沒了,還有什麼神聖性?不過是政治交易的結果嘛。德國不同的選侯,一起討價還價、政治和軍事較量,最後達成如今的結果。這僅是一場政治買賣,沒有何神性可言。

所以,我們若糾纏於歷史性的錯誤,便發現這是個兩刃劍。你攻擊人,人家也可以攻擊你。我們知道,政治、社會、經濟等不同人間元素,總是糾纏在教會歷史中。早期教會的教義爭論,如「亞流主義」(Arianism)和「尼西亞會議」,都有政治元素和政治角力。「基督神人二性論」的爭議,亞歷山太教會和君士坦丁堡教會之間的政治鬥爭,也不可小覷。早期教會的教義爭論同樣夾帶著政治、經濟、社會等因素。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我們還是宣告,信經不是政治交易,或者是政治妥協下的產物。假如它僅是一個政治妥協的產物,對我們還有規範性嗎?為什麼我們要接受一個是政治買賣達成的結果。我們要宣告上帝的旨意彰顯在人間帶錯誤的歷史裡。當然這是一個信仰告白,我無法客觀證明。

我們新約正典的編排與早期三大信經的編定,都是聖靈的工作,是聖靈帶領教會在眾多歷史的錯誤裡,仍能做出符合祂心意的決定。正因如此,這些正統才構成對我們的規範與權威。我不能糾纏於歷史的錯誤,而說這僅是偶然的產物。不然的話,我們信仰的基礎就蕩然無存。相同的原則也應用在宗教改革裡。不要糾纏在過去歷史的錯謬裡,而是專注討論教義的問題。這才是最根本性的問題。所以,歷史的錯誤不是最重要的。

宗教改革的根本精神

宗教改革最根本的精神是將一個架床疊屋的宗教系統,變回簡單而直接的信仰:回到基督、回到福音、回到聖經。回歸根本,這是宗教改革最核心且最重要的精神。

我們拒絕教會在真理和救恩的壟斷性代理位置。教會是基督的身體,但我們的主今天還是活著的上帝,祂不需要人間的代理。我們拒絕教宗為基督在世的代表。我們有水禮和聖餐禮兩個聖禮,但我們的聖禮觀跟天主教的聖事觀完全不同。我們拒絕彌撒的觀點。不要以為天主教彌撒等同於基督教的主日崇拜。兩者是完全不同概念。彌撒乃是獻祭,所以不需有信徒。神父可以獨自關起門來獻一台彌撒,更不需講道的環節。可是基督教的牧師,某天颳颱風,若是會友都不來,便不會自己主持一場主日崇拜,禱告便算了。主日崇拜由獻祭變成聚會,會眾有其重要的位置。我年輕時代上天主教堂,說的是望彌撒,你知道嗎?我不過是旁觀者,不是主要的參加者。梵二之後,會眾的地位提高,但核心觀念仍未改變。我們拒絕告解和補贖的觀念。我們同樣鼓勵彼此認罪,或向牧者認罪,但基本上這是輔導而不是告解。我們也沒有嚴格意義的補贖觀念。雖然我們總是鼓勵你欠人家的債,就要還債,但卻不是將功替補過。

我們拒絕馬利亞論和聖人系統,後者便是三級的聖人系統:真福、聖人、聖師,我們拒絕這觀念。我們也拒絕圖像及複雜的禮儀,拒絕神職人員的特殊地位。讀宗教改革的歷史,我們看到宗教改革者故意讓修士、修女還俗,並安排他們結婚。馬丁路德晚婚,因有修女無法安排婚配,為以身作,便與她結婚了。結婚重要性有多大?婚姻使一位女士從公主墮落到大媽,當被奶粉、尿布等一大堆俗事纏繞著時,不妨攬鏡自照,還會覺得頭頂上有神性的光環?完全不可能。要求神甫修士還俗結婚,就是要把他們打落凡間,當然不是所有傳統都如此。低教派禁止牧師或司禮人員穿禮袍,同樣就是強迫他們變回信徒,避免特殊化的表現。至於信徒皆祭司的信念,容後再講這個。我們拒絕用特殊語言(拉丁文)來主持聖禮。也使用日常的語言來翻譯聖經,鼓勵信徒直接讀聖經。要知道天主教容許信徒讀經是很晚期的事情。天主教第一本中文全譯本,尚未超過五十年歷史,這與更正教相差甚遠,他們的版本稱為思高本。

我們將日常生活神聖化、信仰實踐生活化,我們不相信有另一個實踐信仰的場景,這世界就是我們實踐信仰的場景,此外再無其他。我們拒絕複雜的、專業的屬靈追求。當然,有越來越多的更正教徒不喜歡上述的觀點。他們想要回歸天主教傳統,就是看起來更複雜、更專業、更深奧、更神祕的東西。不管如何,以上大概就是與他們不同的主要差異。

可親的上帝與直接的信仰

在結束之前,讓我作這樣的總結。所有宗教制度,包括教義、禮儀和教制(主教制,長老制與會眾制)幾乎都會有一個副作用,就是把上帝跟人的距離拉遠,而非拉近,這情況在所難免。你講教義,不需要講太奇怪、複雜的觀念,即使一般的,信徒也無法立刻瞭解。所以,必須倚靠專業人士來解釋,由他們定義這是正統抑或是異端,由他們來做守護教義的工作,這是一般信徒做不來的。講禮儀,不可避免會分出什麼是「聖」或「俗」,不可能由所有人來共同承擔。弟兄會也不會容許所有信徒輪流做掰餅工作,需由較有屬靈地位的人來做。不管我們如何追求平等,不可避免地會有「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或「菁英主義elitism」的情況發生,並在神和人中間插進一個中介團體。若你同意Otto將宗教定義為追求神聖,那就是在世俗當中找出神聖。神聖總與世俗相對,沒有俗就沒有聖,沒有聖就沒有俗,必要區分一個「聖」與「俗」的世界。我們想營造一種神聖感,要突顯出上帝的與眾不同。神學院最喜用的字就是「他者」(the other)。上帝就是「他者」(the other)。要突顯出上帝的與眾不同,高不可攀,並且對照人的鄙陋與不配,要強調神人之間有重大差異。而這差異唯有藉著宗教所舖出的一條窄路才能接通。我們是通過特定的途徑,藉著指定的時間、地點、禮儀、人物、媒體稍微接近上帝。不妨仔細想想,基本上宗教的本質就是如此。我們總想要分出何為「聖」,何為「俗」,強調神性跟世俗間的那條鴻溝,然後說只有這窄路才是通天之路,而專業主義與專業團體容易產生所謂壟斷性宗教的特權階級,連靈恩教會也會強調誰是使徒,其餘的不是。我和你們之間差異甚大,唯有我承繼保羅的屬靈權柄,而你們不是。

這跟道成肉身的上帝觀,宣稱上帝來尋找人的基督信仰有本質上差異,最少也存在張力。我們一方面宣告上帝成為人尋找人,另方面又欲與尋找人的上帝維持距離,強調需要透過特殊的宗教人物(特殊途徑的揀選與訓練)來與上帝建立關係。「營造神性」與「擺脫禮儀」的矛盾教導是並存的。在舊約,這衝突一方面強調重建聖殿,重建敬拜的傳統,守安息日、獻祭等教導,但另一方面,又強調上帝關懷百姓,祂喜悅我們行公義、好憐憫,過於我們對上帝的獻祭。祂不喜歡我們獻上的脂油,卻喜歡我們善待身邊的人。這樣的差異與張力永遠存在。

我們總是面對心中的宗教情感,要追求神聖的動機,這情感需要一個外在的表達方法。並且這信仰若不是一個個人性的信仰,而是集體性信仰的話,我們便總是希望確立一個集體具規範性的表達方法。我們的信仰總是傾向要訂規矩的。當守安息日的命令看似簡單。但如何具體遵守安息日?最終就搞出三百多條規矩來。按電梯的鈕算不算犯安息日?走多少里路,挑多少重量的東西,都有規定,非常麻煩。我們確實希望恪守安息日的誡命。所以,內在的信仰需要有一個外在表達的形式,但是怎麼樣不把外在表達的形式絕對化,但是又能成為集體的規範,這其中總有一個很大的張力。

我們來讀一段耶穌的話:「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我心裡柔和謙卑,你們當負我的軛,學我的樣式;這樣,你們心裡就必得享安息。因為我的軛是容易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太十一28-30)

這裡耶穌講的重點不在於安息。不要立刻把安息與安靜連在一起。不工作、多休息、不要太忙碌,忙碌是靈命最大的敵人,忙碌是屬撒但的。對不起,這些教會慣常的教導完全沒有聖經根據,聖經從來沒有鼓吹閒人才是屬靈的。若上帝是永遠工作的上帝,閒人便才是屬撒但的吧。耶穌這段話不是叫人安息,安息只是後果。耶穌卻是邀請我們,放下自己原來的軛去換上祂的軛。不是跟耶穌交換,耶穌才不要我們的軛。也不是說把我們的擔子卸給耶穌,讓祂替我們背。這段話只是說耶穌要我們背他的軛,沒有說他願意背我們的軛啊。耶穌邀請我們放下原來的軛,就是沈重的軛,然後換上祂的軛,一個較為輕省的軛。從前文背景十一章,我們清楚知道,這裡的軛指的是宗教形式,跟人的工作時間過長,需要加班沒關係,耶穌也沒有叫我們別這麼長時間工作。他的意思是宗教形式的轉換。十一章前面一直在講耶穌剛出道的時候,很多人拒絕他的教訓,他行了很多神蹟奇事,仍為人所拒絕。然後提到施洗約翰的門徒來問耶穌的身分。耶穌回應時慨嘆,人們既拒絕约翰的教導,又拒絕他的教導。不過耶穌沒有對遭受拒絕而心生怨懟,他倒是做了一個讚美的禱告,宣稱這是父上帝故意讓他所傳講的道被人拒絕。因為上帝的道在那些自以為聰明通達的人看來是難以接受的。在這樣的背景下,耶穌發出一個搶羊的邀請,用今天的說法便是搶羊:「假如你們不願意在長老會、宣道會等重擔之下勉強維生的弟兄姊妹,來我的教會。來我這裡來。放下你的軛,來背負我的軛。」這個勞苦重擔主要是宗教性。真的,無論是教義的經院化,禮儀的繁瑣化,都為信仰帶來一個又一個的重擔。猶太人把一個直接的信仰弄得架床叠屋。即使基督教會,也將耶穌基督的簡單的福音,在一千多年間,發展出一個既龐大又繁瑣的宗教體系。即使是在宗教改革後,基督教會也逐漸積累越來越多的傳統,這是自然的發展。我不是反智的人,更不是反歷史的人。但是我們要謹慎所建造的宗教繁瑣的系統,會否造成神人之間的距離被拉遠,並且變得間接的,不再是一個原始、樸素的信仰。

耶穌基督在此發出一個有趣的邀請:「學祂的樣式」。這裡講的「柔和謙卑」,不是道德的表現,而是一個宗教的態度,便是柔和謙卑的信仰態度。我以赤裸裸的面貌向上帝敞開,上帝接受我原來這個樣子,我不企圖讓自己變成一個超凡入聖的人,只要回歸成一個小孩子的樣式。

返璞歸真

回歸一個純樸的、簡單的、笨拙的信仰的模式。這是我近幾年的一個操練。我現在努力學習做一個笨一點的禱告。特別在公禱時,不要順口溜講一大堆屬靈套話,從創世記直講到啟示錄。上帝不喜悅這樣的禱告,這樣的禱告是表演,不是真正向上帝的禱告。禱告時盡可能讓自己笨拙點,不要太專業化,回歸小孩子的樣式。噢,我再說不是鼓吹你們反智啊。

基督徒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們有複雜的思想,卻維持一個單純的心靈。最糟糕的情況剛好相反,思想簡單,心靈複雜。希望這不是我們的情況。求主幫助我們。宗教改革一個根本精神就是回歸基本,回歸一個簡單、直接、樸素的信仰。我們來繼承和恪遵這個最根本的精神。(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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