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副院長/陳志宏
教會領袖的培育是教會要能夠繼續成長、發展的關鍵因素,初代教會的領袖一開始多半是有其他賴以謀生的工作,同時肩負傳福音、牧養教會的工作;但隨著教會的增長與發展,慢慢地有些教會領袖投入絕大部分的時間在教會的建造與事奉中,這樣的領袖靠著福音養生也是一個合理、自然的結果,於是大部分的教會變走上有全職傳道人牧養、帶領教會的制度。
培育教會領袖有許多不同的方式,根據曾任香港信義宗神學院的蕭克諧院長在其《中文神學教育簡史》一書中的分析,簡單的區分有「「個人學徒式訓練」、「團體在職式訓練」、「學校式訓練」。當然這三種方式不必然衝突,可以同時並進,不過不同教會可能會採取以其中一種方式為主的方式來訓練有心投入全職事奉的弟兄姊妹。
有關透過「學校式訓練」來培育傳道人,黎天錫 (Samuel Howard Leger) 按事工方向和神學取向為標準,他劃分出三種不同類型的神學教育機構,分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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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踐—職業型
早期的中國教會牧者多由這種方法培訓出來。此類學校的神學傾向上保守、傳統,強調基督信仰的真理性和「拯救靈魂」的重要,對聖經的尊重和學習占核心地位;在教學方法上,強調簡單實用,重牧養和宣教實踐,輕神學理論和知識,其教學法常常是要求學生在做中學,一邊學習,一邊事奉。最熱衷於此類教育的是在基層牧養宣道的宣教士,而非教育宣教士和神學家。各式各樣的短期聖經學校和培訓班都屬此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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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教義型
這類學校在神學立場上與「實踐—職業型」一樣也是偏向保守、傳統的一面。但這類院校比前者看重學術,強調知識的學習。其教師團隊中扮演主導角色的是神學家,而非牧者和宣教士。所以,第一、第二類之間的區別主要是教育理念和方法上的不同,並非神學信念上的。此類院校所遵循的教育理論屬傳統「古典」派,如同其對傳統教義的態度一樣,極少對教育理念和方法進行反思和討論。金陵神學院、華北神學院…就是屬於此類型的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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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歷史型
這一類的神學教育機構是隨著十九世紀末聖經批判學被引介入華而開始的,體現自由主義的神學理念。對傳統教義作人文主義的理解,運用現代科學和歷史分析的方法進行分析、批判。這類的神學院主要是在教會大學之內,如燕京大學、華西協合大學…。
台灣教會於廿一世紀初有比較明顯的增長,隨著教會的增長,照理說所需要傳道人的數量也會增加,就讀神學院的人數也會增加。不過統計2011-2021年台灣各神學院的學生人數,加總起來與2011年前並沒有增加,甚至有微幅減少的趨勢。這並非每個傳道人牧養會眾的人數倍增,而是有越來越多大型教會採取在自己教會訓練傳道人的模式。雖然在台灣許多大型教會的主任牧師都受過神學院的教育,但當他們所牧養的教會到達一定的規模,對於新傳道人的培育,不少大型教會的主任牧師採取鼓勵這些弟兄姊妹直接全時間投入教會的事奉,然後一邊事奉一邊提供在職訓練的神學教育模式,而且是由教會本身提供傳道人訓練,不假手於神學院來協助訓練傳道人。
在香港教會也有類似的現象,曾任香港建道神學院的梁家麟院長就曾指出香港有些大教會宣稱神學院的產品無法配合他們的需要,並決定自辦堂會的神學院的現象,梁家麟院長認為這些堂會神學院看不出來有亮麗的前景。
一、教會對神學院畢業生常見的抱怨
教會界對神學院最常見的批評是神學院的畢業生不好用,眼高手低,只會批判,但是不會傳福音、不會帶門徒,當把責任交在他手中,表現的反而不如教會自己訓練出來的信徒領袖。這樣的批評雖然不完全是事實,不過也有幾分真實性。這是神學院本身需要反省之處,如果我們只教導學生關於經文世界、神學世界的的知識,卻無法幫助學生把那些真理經過反思之後運用到現今的世界,那代表神學院提供的教育無法幫助神學生培養出整合的能力。
二、神學院的老師對教會抱怨的回應
面對教會對神學院畢業生不好用的抱怨,神學院老們也有另外一個視角來看這個問題。發出這樣抱怨聲音的牧者,多半是已經牧會相當長時間的牧者,他們自己經過多年的事奉,走過剛剛投入牧會初期的生澀、陣痛、不適應的傳道生涯階段。如果用一個牧會二、三十年經驗牧者的身量與表現來衡量神學院剛畢業的新手傳道人在教會事奉的表現,自然會覺得這些新手傳道人許多方面都不夠成熟、還有許多待成長之處;但是這些目前牧會已經很老練、成熟的傳道人,他們二、三十年前還是新手傳道人時,他們一開始在教會的事奉豈不也是跌跌撞撞、在不斷嘗試錯誤中摸索前進嗎?「我作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丟棄了。」(林前十三11) 使徒保羅如此的分享提醒我們,我們要試著回想我們還是新手傳道人所面對的處境與光景,這樣我們才不會用一個過高的標準來衡量、評估新手傳道人的表現。
教會抱怨神學院的畢業生不好用,還有一個值得省思的層面,就是這個抱怨背後有個預設,就是神學生既然在神學院已經花了幾年的時間接受教育,那麼神學院畢業後就應該學會與牧會有關的十八般武藝,如果神學院的神學生學了三年的神學(一般道學碩士修業的年限),面對教會事奉的種種需要還不知道該怎麼做,或者做的不夠到位,那麼就是神學院的教育失敗,或者是不實用,與牧會現場的需要脫節。
但是這個我們沒有意識到的前設是需要被挑戰的。我們以治療人身體疾病的醫生養成教育為例,在台灣醫學院的學生要接受七年的基礎醫學教育,比一般大學的科系四年的課程設計還要多三年。醫學院的學生畢業後就可以為人治病了嗎?不行,還需要在教學醫院中擔任幾年的住院醫師,住院醫師的年限視科別不同需二年至六年不等。通過住院醫師的訓練後才能夠成為該科的專科醫師。也就是說一個醫學生從他開始接受醫學教育,到他可以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專科醫師,平均要十年左右或更多的時間。如果我們期待一位要促進許多人身心靈健康的新手傳道人經過三年的裝備後就馬上可以勝任牧靈的工作,這樣的期待其實相當不務實。
三、有關傳道人的培育,神學院老師與教會的牧者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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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看見的教育成果不完全相同
教會與神學院對訓練傳道人的重點,與希望看見的教育成果不完全相同。教會的主任牧師比較希望看見投入一段時間的教育訓練之後,這些傳道人能夠知道如何傳福音、領人歸主、訓練門徒、帶領敬拜、知道如何關懷牧養會眾,簡言之教會對傳道人的教育訓練的主要期待是「實踐—職業型」。
而神學院老師在訓練神學生時,神學院老師的專長領域多半是聖經與教義╱歷史神學,他們希望看見的成果一方面是學生可以熟悉他們所教導的內容—經文世界與神學世界,另一方面是學生可以運用所學來反思教會的事奉理念與做法是否符合聖經的真理。當然神學院有部分老師的專長領域屬於實踐神學範疇,實踐神學老師教導的內容就會比較貼近牧會現場的需要,不過神學院的實踐神學老師教導教牧的課程與教會傳道人教導教牧的課程的重點不完全一樣,教會傳道人的教導會比較偏重具體的做法,如何操作;而神學院實踐神學老師的教導會探討不同做法背後的理論基礎,不單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神學院老師在訓練神學生時,多半會鼓勵學生要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因為獨立思考的能力是要促進社會 (也包括教會) 改革、進步很重要的能力。神學院老師多半具備博士學位,所以神學院老師不單自己具備良好的獨立思考能力,也自然會期待所教導的學生能夠培養出一定程度的獨立思考能力。
要培養獨立思考能力常用的方法就是鼓勵學生問問題,不要把一些答案視為理所當然,要學習常常問為什麼?要檢驗每個論述是否合理,是否有堅強的證據可以支持相關論述;要省察每個做法背後的價值觀為何,而那個價值觀是符合聖經的價值觀,還是教會在不知不覺中運用了一些不符合上帝心意的世界價值觀而不自知。
基本上華人社會是一個強調順服文化的社會,包括在華人教會也是非常強調要學習順服。而順服這個美德、品格的具體表現是什麼呢?就是聽在上權柄的話,權柄說了就算,權柄說的去做就對了,不要常常問為什麼?教會牧者對神學院的另外一個經常出現的抱怨就是,這位同工在還沒有就讀神學院之前是一位樂意順服權柄的好同工,但是讀了神學院之後,就常常批判、質疑教會的做法,這個也不對,那個也有問題,但是如果把相關事工交給他負責主導,也沒有看見他提出所謂更好、更符合聖經的做法。
順服的品格的確會帶來許多祝福,因為在上的權柄多半比我們資深、有經驗,考慮問題的層面也多,我們如果願意順服權柄的指導,其實可以少走許多冤枉路,不需要碰得頭破血流才學會一些重要的功課。但若是一味順服,完全不加思索,也有極大的危險。因為權柄的指示並非百分之百正確無誤,我們可能想到有更好的做法,或者預先思考到會發生某些問題,如果我們不提出任何建議或問題,那會讓我們所屬的群體失去更大的祝福,或者遭遇損失。特別是有些權柄如果有嚴重的問題,是作惡的、犯法的,我們一味順服就成了幫兇,成為共犯結構的一部分。
面對順服的品格與要有批判精神這二者的張力,我們還是要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要學習提出問題,但是要留意我們提出問題的態度。如果我們是用高傲的態度提出不同的看法、用指責、否定別人的態度提出意見,為了顯示自己比別人聰明、自己讀了一點書而批評別人,這樣的批判多半是帶來反效果。但是如果我們用謙和的態度提出我們的看法,不是為批判而批判,而是就事論事,而且也提出建設性的意見供權柄參考,尊重權柄最後的決定,那麼這樣的批判就是建設性的批判,會為所屬群體及自己帶來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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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牧者與神學院老師主要恩賜不同
教會牧者與神學院老師另外一個主要的不同是恩賜的不同,如果用保羅在以弗所書四章11至12節所提到的五方面建造教會的恩賜,神學院老師主要的恩賜是教師的恩賜,可以幫助神學生對經文世界與神學世界有更深入的認識與理解,幫助傳道人在傳講信息、教導真理時可以按著正意分解真理的道,教導純正的信仰真理、分辨出異端的思想、免得信徒走上偏差的信仰道路。教會的牧者不見得沒有教師恩賜,但因著投入時間多寡的差異,其教導的深度多半不及神學院的老師。一個老練、成熟的教會牧者,多半具有傳福音的恩賜與牧師的恩賜,如果是大型教會的主任牧師,某個程度會具備使徒的恩賜。
教會牧者與神學院老師主要的恩賜不同,就容易出現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現象。教會牧者批評神學院老師沒有積極傳福音、很少領人歸主,只會傳遞知識、卻對人沒有興趣,很少花時間陪伴有需要的教會肢體。神學院老師對教會牧者常見的批評傳講信息沒有好好解經,很多教會的做法可能是仿照世界上企業管理、心理學…的做法,卻沒有反思這些做法是否符合聖經的真理。
四、「我不需要你,我也可以很好」的心態帶來的危機
當教會牧者與神學院老師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時,雙方都會感到受傷、感到自己被否定。而當我們受傷時,我們很容易啟動防衛機制,一方面拒絕聆聽這些批評的聲音,另一方面採取更多攻擊對方的言詞與行動,當積怨與傷害越來越深時,就採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做法,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型教會因為傳道同工人數較多,也有多一點成功建造教會的經驗,就選擇在教會內部自行訓練傳道人,這是一種沒有神學院的幫助,我們照樣可以訓練出有能力可以建立教會的傳道人的心態。而神學院的老師可能的心態是,又不是只有這些大牧師的教會才會有願意投入全職事奉的弟兄姊妹,你們不送人來神學院接受裝備是你們教會的損失,將來一天出問題之後你們會感到後悔。
這樣的心態是一種「我不需要你,我也可以很好」的心態,使徒保羅對這樣的心態有個一針見血的提醒:「身子原不是一個肢體,乃是許多肢體。設若腳說:『我不是手,所以不屬乎身子,』它不能因此就不屬乎身子。設若耳說:『我不是眼,所以不屬乎身子,』它也不能因此就不屬乎身子。若全身是眼,從哪裡聽聲呢?若全身是耳,從哪裡聞味呢?但如今,上帝隨自己的意思把肢體俱各安排在身上了。」(林前十二14-18)
如果教會與神學院一直處在對立面,彼此互相批評、攻擊,然後走上分道揚鑣的道路,其實是兩敗俱傷。一開始神學院會受傷的比較厲害,因為教會如果不送人來神學院接受裝備,學生人數稀少的神學院存在的價值就越來越低;同時教會也不會為神學院的經費奉獻,神學院的生存也會出現嚴重的危機。可是當神學院弱化、甚至關門後,長遠也會對教會帶來極大的傷害。雖然教會還是可以自行訓練傳道人,但大部分教會對傳道人所提供的訓練是以事奉技巧為主,對聖經、神學方面的訓練不能說沒有,但是質與量相對不足。如果我們用蓋房子來作比喻,聖經、神學方面的訓練好像打地基,事奉技巧的訓練好像建築物的房間。如果地基很淺卻蓋了很多層樓,這樣的建築物很危險!
反之,如果一個傳道人無法將所學有關經文世界與神學世界的知識經過適當的轉化,幫助弟兄姊妹運用這些聖經經文與神學思辨面對每天生活的挑戰,不論是講道或教導只是把神學院學到的學術的論述原封不動或稍稍修改一下就講給弟兄姊妹聽,這樣的事奉就好像一棟建築物有深厚的根基,但是上面卻僅有非常狹小的房間可以遮風避雨,而那麼狹小的空間根本不敷許多人居住、使用。好比十幾個人只能擠在七、八坪大的房間內生活,那樣的生活品質一定奇差無比,這樣的事奉型態與品質被抱怨也實在無話可說。最好建築物是一方面有既深且廣的地基,同時擁有許多不同功能的房間可供使用!
很多大型教會的主任牧師其實大多數都是受過神學院的正規教育,當他們牧會多年後慢慢累積出傳福音、帶門徒、建立教會的豐富經驗,漸漸覺得神學院的教育不實際,無法訓練出符合自己教會需求的傳道人,於是決定用教會的力量自己訓練傳道人。這在第一代牧者還在領導、帶領教會時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用建造房子的比喻來形容,因為這樣的牧者多半讀過神學院,既有一定深度的根基、又能蓋出許多房間。但是他們在教會自行訓練的傳道人,雖然可以蓋出不少房間,但是根基卻變淺變弱了;快的話第二代領導人、慢的話第三代領導人就會出現問題,因為房子越蓋越高、根基卻越來越淺。
十六世紀是宗教改革的世紀,改教家們撥亂反正,為基督信仰注入一股清新的活水。進入十七世紀後,基督新教忙於教義的辯論,教會歷史稱這個時期為「死正統」,信仰充斥著理性的思辨、卻缺乏與神與人親密、和睦的關係。十八世紀是敬虔主義興起的時代,敬虔主義是對「死正統」的反動,操練更多地默想上帝的話語、聚會時分享自己讀經的領受與看重彼此之間的團契關係,信仰有更多主觀的經歷與情感的投入。十九世紀是自由神學急遽發展的世界,敬虔主義強調對上帝話語要有個人的領受為自由神學以人意來解釋聖經鋪設了一條康莊大道。這是因為敬虔主義的第二代、第三代缺乏對正統教義的教育訓練,強調主觀領受卻缺乏對正統教義的信念與堅持。
五、「我很需要你,沒有你,我就不夠好」的心態帶來的轉機
有關教會的真理,保羅繼續說:「眼不能對手說:『我用不著你。』頭也不能對腳說:『我用不著你。』」(林前十二21) 保羅的意思是,面對不同恩賜的肢體,我們彼此需要!如果我們身上少了一個肢體,我們就不完全,有些功能就無法發揮,整個身體就會一同受苦。如果我們的眼睛看不見或看不清楚,我們可能會撞到周圍的東西,撞得頭破血流。如果我們的牙齒無法好好地咀嚼食物,我們吃東西就沒有好的消化吸收、長期下來就營養不良、影響健康甚鉅。所以我們需要把「我不需要你,我也可以很好」的心態調整成為「我很需要你,沒有你,我就不夠好」的心態。
教會與神學院如果能彼此合作、互相欣賞,合則兩利。神學院需要更多聆聽、了解教會的需要,知道教會面對那些問題與挑戰,在課程設計與教學方法作某個程度的調整,好幫助來接受教育、裝備的學生可以回應時代與教會的需求。教會也需要願意把人送到神學院接受教育、用金錢的奉獻支持神學院的發展。就如同一個孩子需要有父親與母親的養育才能健康的成長,同樣地一個有心投入全職事奉的基督徒同時需要有教會牧者的帶領與神學院老師的教導,才能夠假以時日成為一個合上帝心意的傳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