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道神學院/梁家麟院長
信徒皆祭司的理解與應用:聖俗之辨
台神鄭仰恩老師曾指出,宗教改革是「一個深刻探討神性與人性、神聖與世俗秩序、經典與傳統等宏大主題的時期,也是重新檢視人性的幽暗面及其可能性、人的尊嚴與困境、恩典與自由意志等神學課題的嚴肅時刻。」他且引述著名文藝復興學者特林考斯(Charles Trinkaus)的話說,宗教改革事實上帶來了「神聖與世俗兩領域的重新檢驗與評價」。的確,宗教改革打破了傳統大公教會屬靈跟屬世,神聖與世俗清楚的界線。兩個城,神聖與世俗的城,神職人員是神聖的,而老百姓、小信徒則是世俗的,聖俗清楚兩界之分,宗教改革基本上是要打破聖俗的傳統分野。
特爾慈(Ernst Troeltsch)指出,宗教改革運動帶來四個具有現代意義的變革:。
一、拒絕修道主義和獨身主義(celibacy),倡導健全的家庭觀念。
二、重視羅馬法及自然法,影響現代國家觀念的形成。
三、強調一切世俗職業(vocation)的平等,刺激經濟組織的建立。
四、採取人文主義的教育理念,鼓勵學術的發展以及各學科的獨立價值判斷。
因此,他相信宗教改革運動是西方社會邁向現代世界的重要里程碑。
宗教改革者如同中世紀的學者一樣,都相信上帝在宇宙間的普遍治權(Universal Sovereignty),加爾文的護理觀念(Providence of God)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但是,宗教改革者卻限制了教會的治權。過去大公教會宣告他的權力是無所不包的,教宗為了強調他的至高無上,兩劍理論,一把是神性的權柄,一把是世俗的權柄。但是宗教改革者限制了教會的治權,但卻沒有限制上帝的治權。如此,就為世俗的社會提供了一片廣闊的自由境域,可以奉上帝的名而同時毋須受教會所約制,世俗君王雖獨立於教會之外,仍宣告自己是奉上帝的名來進行統治。每位信徒在日常生活中擁有不同工作與責任,這是上帝給他們的召命,也是他們信仰的實踐,信仰實踐不再受拘限於教會之內。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說,神聖的領域已向外擴張,從前只在教會裡,如今突破教會的四堵牆,世俗的職事也被視為是上帝的召命,同樣被神聖化。不過,這是理論上神聖領域被擴大,但在實際操作面,宗教改革其實是促成了一場激烈的世俗化。畢竟世俗化的首要含義不在於擺脫上帝,而在於擺脫「上帝在人間的總代理人」—教會。世俗化的第一含義是擺脫教會。
當路德聲稱唯獨信心與唯獨恩典時,當加爾文強調人的全然敗壞之際,他們僅指出人在得救一事上完全無能,甚至連有形教會給予的聖事與功德也徹底無用。他們未將人的無能推演至人間權柄運用和文化活動裡。加爾文在《基督教要義》區分人有屬天與屬地之事兩個層面,知識和成就的差異性。對於前者,自然人性確實毫無作為可言,若非上帝的恩典和聖靈的幫助,在神聖事務上,人是全然盲目和愚蠢的。然而,在屬世事務上,就算是墮落的人性仍有相當程度的良知、常識、自然本能、理性、正義和公平感。因此,他肯定人在政府、家庭管理、機械技術以及人文藝術擁有能力。儘管這些恩賜被罪惡所腐化,但其存在卻不容否定的。這是上帝給人的普遍恩典。
所以重點乃在他將信仰的神聖參與拉寬了。如今,可以在教會之外去實踐召命,你可以跟狹義的教會無關,但永遠與上帝有關,這是很重要的觀念。所謂知識無用,是指得救的事上,而在屬靈的事上,你讀的文學、數理化等知識還是有效的。這些有助於我們理解「信徒皆祭司」「聖俗觀念」等觀念。
「信徒皆祭司」是宗教改革者的重要倡導
「信徒皆祭司」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和應用。一個是敬虔主義,一個是改革宗清教徒主義。
1.敬虔主義:仍舊維持嚴格的聖俗二分的世界觀,就是把屬靈的事奉和日常的作息區予以區分,然後要求信徒在平日工作之外,積極投身聖職。而所謂聖職,基本上便是教會裡的事奉,或是與福音工作相關的外展事奉。人人都需要事奉,但日常工作不算是事奉,在教會承擔各種職事才是,在職場積極作見證領人歸主才是,在神學院服事也算。
2.改革宗清教徒主義:泯除了屬靈與屬世的外在分野,強調兩者的區分在於個人的目標和態度。所以,每個信徒在他所處的生活世界裡面,不管是家庭、學校抑或工作間,所承擔的任何大小事務,都是在從事聖職。你只要在這些崗位上履踐祭司職,再不用到教會裡才承擔祭司責任了。
我在神學院教書,常常提醒神學生不要太自我感覺良好。事奉首先是一個生活方式、心態的改變,不要常覺得自己高高在上,跟弟兄姊妹有很大的差距,但另一方面,也不能看全時間服事只是一個職業的選擇。我也常常提醒同學,不要跟我講牧師也是人,牧師是人是在你犯了錯之後,但現在你還沒有犯錯,或者你犯錯還沒被人家發現之前。讓我跟你重申,牧師不是人,牧師是超人,人家總是用雙重標準來看我們,你不能接受,你就不要吃這行飯,我們總是活在人家的目光之下,我們的跌倒比一般人的跌倒要嚴重太多了,所以,一樣嗎?不一樣,我的矛盾是又不喜歡我們太特殊化,但又不能接受都一樣,什麼都一樣。這兩者中間怎麼解決,實在太不容易了。
華人教會更受敬虔主義影響
其實,華人教會過去受敬虔主義的影響,造成今天許多的糾結。今天講信徒神學、職場神學這些都是好的,但是,相信你一定讀過許多指責教會忽略了「信徒皆祭司」觀點文章,特別是今年宗教改革五百週年。我原則上不反對平信徒講道,但是在教會裡不容許沒有受過訓練的信徒講道,跟我們違反信徒皆祭司有什麼關係?假如在自己的行業裡有好的見證就是聖職(這是清教徒主義的觀點),那為什麼非要把所有教牧的事奉崗位都充公,要求人人有份,才是顯明信徒皆祭司呢(這是敬虔主義的觀點)?所以這是偷天換日,將敬虔主義,與改革宗清教徒主義的「信徒皆祭司」的觀念混合了。作工程師、醫生也是受過專業訓練才能做,總不能說民主,便讓人人做醫生,講道者一定要能讀通聖經、要受過神學訓練。
引述一位加拿大牧者的話:「自宗教改革以來,教會成功地將聖言歸回信徒手裡,今日大家都能用自己的語言來研讀聖經。宗教改革另外一個理想是信徒皆為祭司,至今還未能徹底實現在教會中。當信眾看見教牧與長執的稱呼,一般都認為是專職聖職人員與義務教會領袖的分別。更甚者,在牧師以外,信徒皆為平信徒。怪不得神學家如Paul Stevens和Robert Banks要致力提倡全民神學(theology of the whole people of God),為的是全民事奉無分聖俗。這理念大家都很清楚,卻未見普及在教會生態環境裡。」
這樣的言論你隨便打開教會的報刊都可看見,觀念一塌糊塗,我們在教會裡分開牧師跟信徒就等於破壞信徒皆祭司嗎?就像我在一個工地,分開工程師和一般工人,就等於是破壞信徒皆祭司嗎?只是分工而已,分工跟信徒皆祭司有什麼衝突?根本沒有衝突。太多類似這樣的言論,使得我們很難明白到底什麼是「信徒皆祭司」,強調「信徒皆祭司」不需要有一個反教士主義的觀點,特別是改革宗更不需要,在不同崗位事奉都是聖職,同樣神聖,所以不需要爭奪在教會牧師的職位才等於是聖職。
基督徒的四重身分和四個基本元素
不管是敬虔主義的或清教徒主義,假如我們真要好好去實踐信徒皆祭司,都必須面對普遍教會信徒質素欠佳的問題,包括事奉人手不足、多數信徒不願委身,好些教會缺乏領袖,領袖的承擔亦不足夠。當我們積極期待貫徹信徒皆祭司這個觀念時,如何提昇信徒的質素與事奉心志,便是關鍵性的先決條件。
信徒皆祭司最重要的聖經依據是彼前二9:「惟有你們是被揀選的族類、是有君尊的祭司、是聖潔的國度、是屬上帝的子民,要叫你們宣揚那召你們出黑暗、入奇妙光明者的美德。」那個光明者是把我們從黑暗裡呼召出來的那一位,我們宣告祂的名,這是我們的責任。
基督徒的四重名分:
- 被揀選的族類:說明一切出於上帝的恩典。
- 有君尊的祭司:這是一個特殊的、尊貴的身分。
- 聖潔的國度:聖潔是被上帝分別出來;聖潔不僅限於道德層面,但道德層面的區分仍是重要的。
- 屬上帝的子民:這裡標明兩種關係,一是與上帝的,我們都屬上帝;二是我們因上帝的緣故,與其他肢體成為一個子民群體。
四重名分標示出基督徒的四個元素:恩典、身分、道德、關係。這是作為祭司的基督徒必須具備且要清楚自己擁有的四個元素,我們要對上帝的恩典有更深刻的體會,要確認自己是蒙恩的人,明白自己的獨特身份,以此身份重新塑造我們作為父親、兒子、丈夫的身份。這些人間的身份都要被基督徒的屬靈身份重新定義與塑造,並且秉持聖經的價值觀過不一樣的生活方式,然後我們要進入一個新的關係,跟上帝緊密相連,也跟信徒互相聯合。教會假如要做門徒訓練,我們就要加強這四方面的元素。
前瞻思考:華人教會的信仰傳承問題
華人教會如何建構信仰譜系?這問題常令人困擾。華人教會根源在哪裡?我們又是如何走過來的呢?我們不獨看現在,也不能放棄被那些外在的問題來定義我們的身份,我們總是需要問哪些東西是我們的傳承,就像我們作神學教育的,我總是在思考這樣的課題。外面的世界對我們有諸多要求,我們欠了一屁股債,讀心理學的人要求我們與現代的心理學研究對話,我們的信仰經驗要重新被整理、被理解,社會學會以很多新的社會現象來挑戰我們,諸如經濟學、政治學、文化學,每一門學問都要我們應答與回應。於是,我們忙於回應外在世界許多的問題。那我們神學教育所承繼這一千多年的神學道統,到底有沒有問題可提出讓我們回應呢?當宣教學與文化學、傳播學整合,神學跟社會學整合,聖經研究跟考古、文化、語言研究整合,其結果導致我們支離破碎。我們都跟外面整合,結果我們自己就不同學科應答不同的問題,我們還是要回應世界的問題,但我們要確定我們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假如我們對自己信仰的譜系不清不楚,結果我們就把信仰碎片化。盼望我們能找回信仰的譜系,最少知道我們從何而來,明白自己的根源所在,了解承傳的為何,這才是最重要的。
拒絕還原主義和復原主義的思路,不要把信仰簡單還原成一、兩句話,也不要說我們可以跳過兩千年的歷史,就可以直接回歸聖經的標準,沒有這回事。
回歸兩個傳統:華人的和基督教的,這兩個都是我們的傳統,都是今天我們不能忽略的兩個元素。反歷史和反傳統,會使我們的信仰成為無根的信仰。把一切壓平,變成個人的選擇,這是很危險的。原來一切都是選擇而已,非常可怕。選擇最大的危機是人亡政息。不要太個人化,但是也要避免歷史主義與傳統主義,失去與時俱變的能力。對我來講,我有一個信念,惟有大傳統才能糾正小傳統,沒有大傳統,小傳統更可怕。假如沒有一個超越時代,超越一個特殊環境的規範在我上面,我自己說的話就是最後的。我常說羅馬天主教的教宗,他是說教宗無謬論,可是他的權力不是很大的,我們一個小教會才真是教宗無謬論,我老子說的算,這更可怕,沒有大傳統,小傳統就更沒有節制,沒有共同認同的權威,我們個人就更可怕,我們沒有偶像崇拜的觀念,但是假如你認為路德跟加爾文跟你是平起平坐的,那我們就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了,雖然我們都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對我來講路德跟加爾文好像發言權比我大一點,所以你用加爾文的話來提醒我,我還是會學習,乖乖得聽,假如沒有權威,你不覺得更可怕?我們今天是要推倒偶像的時代,但是假如沒有什麼前輩是我們共同認授的權威,最少是一個參考、借鏡的榜樣,我們之間就更可怕,各人任意而為,偏行己路。惟有大傳統才有小傳統,我們總是要在傳統中求變(change within the tradition)。(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