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牧╱張宗培
2021年元旦，台北故宮博物院開始一個新的展覽，題為「權力的形狀：南薰殿帝后像特展」。展覽內容以故宮南薰殿所藏中國歷代皇帝皇后的畫像為主，而其中一幅展品卻引起參觀者和採訪記者的特別興趣（見上圖）。這張畫像畫的是明太祖朱元璋，但卻是滿臉麻豆，眼小嘴尖，形容猥瑣，一點都不像另外一幅同樣也是畫朱元璋，卻是黃袍加身，雍容大度，氣宇軒昂，儼然一位開國之君的氣度。同一個人竟然有兩幅如此天差地別的畫像！
我們稍為熟悉中國歷史的話，大概也知道朱元璋出身寒微，而且性格陰沈，工於心計，知道如何利用人與形勢，他得勢後剷除功臣的手段既狠且辣。吳唅在《朱元璋傳》中對朱元璋的長相有這樣的描述：
「他長得身材高大，黑黑的臉盤，高高的顴骨，大鼻子，大耳朵，粗眉毛，大眼睛，下巴比上顎長出好幾分。整個臉型橫擺著立體形大山字，腦盞門上一塊骨頭突出，像個小山丘。樣子雖不好看，卻也勻稱，顯得威嚴而沉著，誰只要見他一面，再也忘不了他那個怪長相兒。」(吳唅，《朱元璋傳》第一章，頁3。)
這個描述，倒也近似故宮博物院展出的那張被稱為「最醜的皇帝像」。由此可知，那些體面，氣度雍容的皇帝造像，大概都是經過宮廷畫家之手，為權力擁有者刻意留下美化過的印象，符合為王者該有的模樣，與本尊有著無限的距離。
一個人而有兩種或以上截然不同的形象，不是古代皇帝的專利。君不見今天網路世界上許多個人照片，看上去氛圍充滿動感愉悅，或是笑容燦爛，或是亮麗的騰空定格，陽光明媚，牙齒皓白，但私底下可能是鬱卒低沈，焦慮惶恐，孤單落寞的人生。不少年輕的演員歌手，在人前散發著喜樂歡笑，私底下卻是喧鬧世界的孤島，背負各式各樣的期望，被工作的環境壓垮。
讀者不要以為這只是世上的文化，凡塵的歪風。在信徒的世界中也充斥表裡不一的毒素。從萬水千山之外的護教大師到近在咫尺的教會牧者，都免不了敵不過這搭建外圍工程，忽略內涵誠信的千古誘惑。我們都偏向以某些方面來彌補我們欠缺不體面的部分，用外表風光來替代內心貧乏，因為建築一個海市蜃樓遠比更新內心黑暗的工程來的容易。蜃樓是虛無縹緲，令人愉悅的，內心卻是具體實在，代價高昂的。對神學人來說，更是容易以學術的精辟來取代根本的聖潔與敬虔。畢竟這個社會是以掌握資訊的能力來定奪一個人的價值與權力。知道得多，精，快，廣，贏得的尊敬就高。講道好、教導強、領導巧也可以成為傳道者建立個人身分價值的試探，掌聲、讚美、人數漸漸取代了日復一日涓涓細水紮根主話語的靈命成長。我們不知不覺間在製作一幅與真實的我大相徑庭的「宮廷帝皇像」。
認識醜陋可能是到真正的美的最短距離。聖經說神的道幫助我們認識自己的醜陋，雅各以照鏡子的比喻提醒初代處於逼迫患難中的信徒，有機會照鏡子時，不要隨便看看就離開如過眼雲煙：
「因為聽道而不行道的，就像人對著鏡子看自己本來的面目，看見，走後，隨即忘了他的相貌如何。」（雅各書一23-24）
原來上帝的話語有反照我們本來面目的功效，如果我們聽了道而不認真思考實行，神的道對我們就不產生影響，我們就「看見，走後，隨即忘了」自己真正的光景，失去改變更新我們內心的機會。他提醒我們，當面對神的道時，要專注的聆聽，不要插話多言，作膚淺的反應以致聽不清楚，而應該「快快的聽，慢慢的說，慢慢的動怒。」
在詩篇十九篇，詩人藉著歌頌上帝創造天上星體與供應地球光熱能源的太陽的奇妙（1-6節），引介出上帝話語的力與美，猶甚於太陽的威力。上帝的話語能夠甦醒人心，明亮人的眼目，叫人受警戒，而且如同太陽的光熱，刺透萬物，無可逃避（7-12節）。詩人的行道在於「守著」主的道，求上主赦免並攔阻他的惡行。最後詩人發出心中的吶喊：
「耶和華我的磐石，我的救贖主啊，願我口中的言語、心裏的意念在你面前蒙悅納。」（詩篇十九14）
「口中的言語，心裡的意念」在聖潔的上帝面前能蒙悅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猶記得多年前在美國以英語牧會時，在一次復活節講道，論到耶穌從死裡復活對基督教信仰的核心關鍵時，提到近代英國一位坎特伯里主教竟將耶穌復活淡化否定為只有主觀意義，內心慷慨激昂之際，衝口而出一個不太文雅的英文字（雖然不是髒話，但卻是粗俗不合宜，也是不好的榜樣）。當下心中也被自己的用詞嚇了一跳，雖然事後鄭重公開向會眾道歉，但內心深深感受到自己真是一個嘴唇不潔的人，活在一個嘴唇不潔的時代中！詩人在詩篇十九篇最後這一節成為我深刻的呼喊：我何等盼望我口中的言語和心中的意念是能夠裡外一致地蒙上帝悅納啊！這是我的醜陋，上帝的話讓我認識我真正的內心實況，我何等需要一位救贖主！
這位救贖主卻把美與醜顛倒過來。以賽亞書對他們切盼的救主有如此描述：
「我們所傳的有誰信呢？耶和華的膀臂向誰顯露呢？他在耶和華面前生長如嫩芽，像根出於乾地。他無佳形美容；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也無美貌使我們羨慕他。他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憂患。他被藐視，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樣；我們也不尊重他。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被上帝擊打苦待了。哪知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因他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的鞭傷，我們得醫治。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以賽亞書五十三1-6）
這位「受苦的僕人」從外表看，沒有佳形美容，他被藐視，厭棄，不受尊重。他的工作內容不但毫無亮麗光彩，而且我們都避之唯恐不及，他是在擔當別人的憂患，背負他人的痛苦，承擔別人的過錯和惡果。但他的醜、卑賤、被唾棄卻把我們生命的醜陋、罪孽、上帝對罪人的厭棄統統承擔過來，歸在自己身上。
使徒保羅對這位卑微的人子有更深刻的認識。他在腓立比書裡寫道：「他本有神的形像，不以自己與神同等為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像，成為人的樣式；既有人的樣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順服，以至於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腓立比書二6-8）
保羅看清了十字架以顛倒世界價值觀的方式，成就上帝拯救罪人的救贖工程。全然智慧無所不知的神以人認為愚拙的方法勝過邪惡的詭詐，成就救恩，無所不能至高權柄的上帝以世界看成再軟弱不過的木匠之子，擊垮了牢牢箝制人性的罪權。耶穌以祂的死亡為我們帶來永生的盼望。受苦的基督叫我們認識自己的醜陋卑微，而且祂的醜陋卑微不單救了，更是贖了我們。「因為十字架的道理，在那滅亡的人為愚拙，在我們得救的人，卻為神的大能。就如經上所記：我要滅絕智慧人的智慧，廢棄聰明人的聰明。智慧人在哪裡？文士在哪裡？這世上的辯士在哪裡？神豈不是叫這世上的智慧變成愚拙嗎？使人憑自己的智慧，既不認識神，神就樂意用人當作愚拙的道理，拯救那些信的人；這就是神的智慧了….基督總為神的能力，神的智慧。因為神的愚拙總比人智慧，神的軟弱總比人剛強。」（哥林多前書一18-25）
在耶穌的十架前，世界的智愚、強弱、美醜，統統顛倒過來，使得我們這些一生追求權力，華美的人在上帝面前啞口無言，不得不歸榮耀給在十架上的羔羊。
那位沒有佳形美容的人子，因為祂甘心順服，忍受痛苦而被父神高升。有一天我們會看見祂的榮美，「頭與髮皆白，如白羊毛，如雪；眼目如同火焰；腳好像在爐中鍛鍊光明的銅；聲音如同眾水的聲音。祂右手拿著七星，從祂口中出來一把兩刃的利劍，面貌如同烈日放光。」（啟示錄一14-16）祂的榮美不只是顯給我們看，而是要與祂所背負，承擔的你我分享。照鏡子的比喻在哥林多後書再次出現，但卻不是用來照出我們的醜陋本相，而是反映出我們臉上有主的榮光，變成主的形狀：「我們眾人既然敞著臉得以看見主的榮光，好像從鏡子反照，就變成主的形狀，榮上加榮，如同從主的靈變成的。」（哥林多後書三18）這位改變了，全然榮美的主耶穌，祂身體上的釘痕刺痕仍在。受苦受傷的記號與其亙古萬世永在的榮美，成為不可分割，同時呈現。聖經形容這種榮美是經過忍受痛苦之後的榮美。約翰說，這是道成了肉身的父獨生子的榮光（約翰福音一14）。
約翰論到子的榮光，是遙指當年出埃及時耶和華向摩西顯現的榮光。當時以色列人因為下拜他們所鑄造的金牛犢得罪耶和華，經摩西多方代禱懇求方免被棄絕之禍。但耶和華只願意差遣使者與以色列民同往應許之地，摩西再次懇求耶和華親自與百姓同行，耶和華應允所求，摩西就求見耶和華的榮耀以為他事奉危機的鼓勵。耶和華應允，說：
「我要顯我一切的恩慈，在你面前經過，宣告我的名。我要恩待誰就恩待誰，要憐憫誰就憐憫誰」；又說：「你不能看見我的面，因為人見我的面不能存活。」耶和華說：「看哪，在我這裡有地方，你要站在磐石上。我的榮耀經過的時候，我必將你放在磐石穴中，用我的手遮掩你，等我過去，然後我要將我的手收回，你就得見我的背，卻不得見我的面。」（出埃及記三十三19-23）
摩西求見榮耀，耶和華應允所求，卻是顯在祂「一切的恩慈」中，特為摩西預備的磐石洞穴裡，讓摩西看見祂的榮耀而不致被審判滅亡。如今因著耶穌基督降世，耶和華的榮光顯在道成肉身步向十字架的耶穌身上，是在恩慈與憐憫中，也是在那萬古磐石裡，被我們看見。
十字架為我們提供拯救與盼望，也許能夠幫助我們勇於面對自己的醜陋，讓那位沒有美貌的人子擔當背負我們本相的醜陋，我們就不再需要汲汲經營美化外表的工程而能夠以真實的自我呈現於人前，依靠基督的愛與恩典，努力於表裡一致的工程，而且賜給我們盼望，有一天能夠分享祂的榮耀，一切醜陋都要變成榮美。這或許帶來一個附帶價值，幫助我們不再在意自己在社交媒體網路世界聚光燈下人前人後的形像，脫離網路成癮與自戀自憐的綑綁，少幾張拍照，多幾份不必低頭走路卻可以抬頭仰望上主的自由，目光與親朋好友接軌交流，重拾非虛擬的關係。